此文刊载于6月3日《湖南日报》03版

　　五月的阳光下，昆明滇池，蓝花楹织就漫天烟紫，滇池水散作粼粼金箔，大观楼静立池畔，飞檐斗拱间悬挂着那副蜚声中外的“天下第一长联”：

　　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。披襟岸帻，喜茫茫空阔无边。看东骧神骏，西翥灵仪，北走蜿蜒，南翔缟素。高人韵士，何妨选胜登临。趁蟹屿螺洲，梳裹就风鬟雾鬓；更苹天苇地，点缀些翠羽丹霞。莫孤负四围香稻，万顷晴沙，九夏芙蓉，三春杨柳。

　　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。把酒凌虚，叹滚滚英雄谁在！想汉习楼船，唐标铁柱，宋挥玉斧，元跨革囊。伟烈丰功，费尽移山心力。尽珠帘画栋，卷不及暮雨朝云；便断碣残碑，都付与苍烟落照。只赢得几杵疏钟，半江渔火，两行秋雁，一枕清霜。

　　这副由清代孙髯翁所作的180字长联，历经二百余年风雨，仍在叩问自然与历史的交织、功名与超脱的平衡。《楹联中国行》栏目记者特邀云南省诗词学会会长、云南民族大学文学院硕士生导师赵嘉鸿博士，带我们探寻长联的文学宇宙与精神内核。

　　山河为诗，历史成卷

　　“上联起句以‘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’破题，寥寥数语，瞬间将读者带入辽阔壮丽的滇池之境，仿佛看到浩渺烟波扑面而来。”大观楼前，赵嘉鸿赞叹，“‘奔’字用得极为精妙，化静为动，冲击视野，澎湃心潮。”

昆明滇池之畔，大观楼巍然屹立。

　　视角随联句流转，赵嘉鸿指向滇池周边的山峦：“作者以滇池为轴心，环顾四方，东边金马山如骏马奔腾，西边碧鸡山似凤凰展翅，北边蛇山蜿蜒起伏，南边鹤山洁白如练。滇池山水被赋予灵性，动静间尽显天地大美。”

　　从蟹屿螺洲梳裹风鬟雾鬓的柔美，到苹天苇地点缀翠羽丹霞的绚烂，上联以蒙太奇手法切换视角，四季风物次第展开：夏荷春柳、香稻晴沙，最终以“莫孤负”收束，既酣然沉醉，亦是爱惜叹赏。“孙髯翁以诗人之眼观物，将滇池写成了一首抒情长诗。”赵嘉鸿感叹。

赵嘉鸿向记者解联。

　　下联笔锋陡转，“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”，历史洪流倾泻而出。把酒凌虚，思绪穿越千年，那些曾因这片土地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历历在目：汉武帝为打通西南夷，在长安开凿昆明池，操练水军；唐中宗时，御史唐九征平定吐蕃之乱，立铁柱以纪功；宋太祖挥玉斧指点地图，以大渡河为界，交睦云南；元世祖大军跨革囊渡过金沙江，平定西南。可时光流逝，曾经的金戈铁马、殿阁楼台，如今只在暮雨朝云、苍烟落照中萧瑟，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。

　　“费尽移山心力的伟烈丰功，只剩下疏钟渔火、秋雁清霜，这既是对英雄叙事的反思，也是对历史兴亡的喟叹和领悟。”赵嘉鸿进一步分析，“历经无边风月和历史盛衰，最终以‘一枕清霜’的旷怀收束，体现了作者既悲悯于时间无情，又超脱于功名得失。长联的悲剧意识与豁达哲思，在此达成微妙平衡。”

　　破古立新，独步联林

　　清康熙二十九年（公元1690年），时任云南巡抚王继文主持兴建大观楼。楼高三层，飞檐翘角，与西山、滇池构成昆明“三绝”之景。然而真正让大观楼名垂青史的，并非其建筑之精妙，而是孙髯翁这副180字的长联。

　　“大观楼长联在字数上并非史上最长，但为何一直被誉为‘天下第一长联’？”记者不禁追问。

　　“联的境界绝非以长短论高下。”赵嘉鸿向记者解释，“这副长联，上联如青绿山水卷轴，下联似泼墨历史长卷，其对仗之工整、联律之严谨、意境之深远、气魄之宏大，毛泽东赞其‘从古未有，别创一格’。”

赵嘉鸿阐释长联的精妙之处。

　　首先，从形式上看，这副长联采用中国对联传统格式，上下联平仄协调，对仗工致。全联总体上符合“马蹄韵”的特点，富有韵律感，读起来朗朗上口，具有非常强的艺术感染力。同时，它突破了五至十一言的联律传统，集长联之大成，是长联的光辉典范。

　　其次，从写作技巧来看，作者骈散并用，长短相间，虚实结合，气贯神流，融写景、抒情、叙事、史论和哲思于一炉。上联的“东骧、西翥、北走、南翔”按方位展开，下联的“汉习、唐标、宋挥、元跨”以朝代排句，富有节奏感。作者在领格字的妙用上也是一骑绝尘，上联一字领有“喜、看、趁、更”，二字领有“何妨”，三字领有“梳裹就、点缀些、莫孤负”；下联一字领有“叹、想、尽、便”，二字领有“费尽”，三字领有“卷不及、都付与、只赢得”，如丝线串珠般将词句串联，形成疏密有致的节奏变化。

云南省博物馆里的一幅壁画，展现了西南边陲大地的辉煌历史。

　　“若单论字数，更长的联确有不少。”赵嘉鸿介绍，比如潘炳烈的《武昌黄鹤楼联》350字，张之洞的《屈原庙湘妃祠联》408字，钟耘舫的《拟题江津县临江城楼联》更是达到了惊人的1612字。不过，联虽长，但以艺术功力和境界论，均远不及孙联。

　　谈到兴起，赵嘉鸿不禁再次感慨：“长联之难不难于长，不难于摹景状物，而难于气脉贯注，境界浑融。孙髯翁的这副绝世长联，情景交融、意境深远、声律和谐、大气磅礴，完全可以当成一篇美文去吟咏背诵。”

　　布衣傲骨，笔铸春秋

　　“大观楼长联问世以来，人们从不吝惜对它的赞美，那么，该联的作者孙髯翁是何许人？这副联又想传达怎样的精神内核呢？”记者再次提问。

　　“长联背后，是孙髯翁颇富传奇色彩的人生。”赵嘉鸿缓缓讲述起作者生平：

　　孙髯，字颐庵，号髯翁，清朝康乾年间的名士。他一生坎坷清苦，所作诗文，辑为《永言堂诗集》和《金沙诗草》，今已散佚不存，此外还有水利专著《盘龙江水利图说》传世。

大观楼一侧的孙髯翁雕像。

　　孙髯翁幼负奇才，博闻强识，熟读经史，写的古诗文极好，可说是年少成名。早年参加科考时，看到进场时将士子脱衣搜身，愤然曰：“是以盗贼待士也，吾不愿受辱！”从此不问科举。他尤为喜欢梅花，曾自制一印章，刻有“万树梅花一布衣”，表明了自己不慕名利、不陷世俗的人生志向。

　　孙髯翁虽终身未仕，却有着一份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。贯穿昆明古城的盘龙江，曾因水患严重危害百姓的生产生活，他溯江而上，“穷岁月之跋涉，极耳目之勤搜”，经过长年实地考察、走访研究，最终完成水利著作《盘龙江水利图说》，虽然当时被置之高阁，却在后世被评价为“言之最详，筹之最当”，成为治理盘龙江宝贵的实证材料。

　　纵观髯翁的一生，虽不似李白、杜甫等大诗人，以诗闻名天下，却以大观楼长联被后世铭记；虽没有像范仲淹、王安石等人入仕行政，却亲力亲为以图根治水患，为百姓求一方平安。

　　“孙髯翁是鲜活的，他对功名淡泊，却热爱生命、热爱生活。”赵嘉鸿评价说，孙髯翁将其生命境界融入长联，实现了哲学意义上的“以有限观照无限”——英雄的丰功伟业、朝代的盛衰兴亡，与浩瀚的宇宙、亘古的山河相比，是短暂而渺小的；而灿烂的文明和优秀的文化，却终将融入这天地，彰显其永恒的意义和价值。

五月的昆明，蓝花楹正盛放。

　　今日大观楼，已成为昆明文化地标，每年蓝花楹盛开时，“长联诵读会”等活动便在这里举行。青年学子楼前吟诵，滇池的风掠过杨柳，仿佛听见髯翁隔空轻嘱：孩子们，“莫孤负”眼前风景，去赢得心底的一份澄明吧！

　　【记者手记】人生是一片广袤旷野

　　陈永刚

　　伟大旅行家徐霞客人生最后一次远行，踏足的就是云南这片热土。这位少年起就立志“朝碧海而暮苍梧”的“游圣”，达人所未达，探人所未知，赏胜景、攀奇峰、寻极地、溯江源……真正做到了不困于他人界定的标准，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。

　　无独有偶，大观楼长联的作者孙髯翁，也是这样一位奇人。史料记载，髯翁先生出行必与书籍相伴，行文常借酒力成章。虽是官宦之后，却无意仕途，一生只爱诗酒与梅花，还花费了不少时间在水利上。在那个要求读书人必须“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的时代，活成了一位大大的异类。晚年，髯翁投靠女儿女婿，寓居小城弥勒，以私塾教学为生，最爱的是在一群孩童簇拥下，到村中小河摸鱼下酒；闲暇之余，则与三五好友相约饮酒赋诗，一吐胸中块垒豪情……

　　孙髯翁曾写过一副自挽联：“这回来得忙，名心利心，毕竟糊涂到底；此番去甚好，诗债酒债，何曾亏负着谁！”这样的一个人，惊鸿掠影，潇洒一生，功名利禄与他无缘，但你能说他的人生是失败的吗？

　　我们来到世上，在种种的规训中长大。但是，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，成功从来没有标准模板。愿我们都能听清内心的声音，去发现自己真正喜欢什么，热爱什么，应该追求什么。然后，努力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。

　　点评嘉宾：赵嘉鸿

　　云南省诗词学会会长，云南传统文化研究会副会长，中华诗词学会少数民族工委副主任、高校工委委员，云南民族大学文学院硕士生导师。参与编撰《文学概论新编》《大学写作学教程》《大学语文》《三迤风雅》《滇联三百副》等出版物。

来源 湖南日报·新湖南客户端

编辑 李娟

二审 李劼

三审 覃淋